2023年11期  
      实力
丛林飞跃
郭玉洁

这家餐厅有点像蜗牛,室内小小一个,户外却甩出一大片蓝白太阳伞。黄昏时分,大部分游客还没有回来,伞下只有两桌客人,遥遥各据一边。一桌是一对白人老夫妻,另一桌是一对中国男女,他们很年轻,晒了一天的皮肤红通通的,似乎还在散发热气,又像很多旅行中的情侣一样,一脸不高兴地瘫在椅子上,低头看着各自的手机。

  Beer,女服务员说着,放下一瓶啤酒和两个玻璃杯。谢谢,她用英语说。一口啤酒下去,像一条冰蛇在身体里钻,她感觉到了胃的形状,是个冰凉的扁口袋。她又喝了一口,想挪动身体把一条腿盘进塑料椅子,却感觉浑身僵硬酸痛,像被揍了一顿。“啊”,她轻呼道,在两个人之中,这也可以视作一声召唤。但是坐在对面的他却低头看着手机,一点都没有接话的意思。

  从山上下来之后,他就是这个样子,对着手机戳来戳去,不说话,也不看她。她说,去洗个澡吧,换身衣服再去吃饭。嗯,他应声,却没有动的意思。那我去洗了,交给你一个任务,好不好,她说。他没有吭声。她接着说,你来找找我们待会去哪里吃饭,好吧?他的喉咙里响了一声。等她洗完澡,看见他带着一身尘土的脏衣服躺在白色的床上,两只手和两只眼睛围着手机,圈出一个方形的世界,显然拒绝她进入。她忍住内心的尖叫,跟自己说,我们是出来玩儿,不能生气。于是她甚至没有停顿,上网找到这家餐厅,评分4.8,英文留言说:好吃!热情!非常本地!……去这家咋样?她说。好,他看都没看,穿上人字拖就出来了。

  “你不喝一点吗?还挺好喝的。”她用一种人们称之为“娃娃音”的腔调说。

  “一会儿的。”他说。

  她上身前倾,趴在桌上,那样子像是要从很低的角度掀起他的头:“别玩了,我们说说话呗。”

  他的头很顽固地低着,声音里有了一点不耐烦,“一会儿的。”

  我们是出来玩儿,不能生气,她跟自己说,但是胃里一阵痉挛。啤酒带来的凉爽消失了,一阵热气从身体里往外蒸,脑中轰起大片的云。皮肤麻麻的,不知哪里痒得要命,她无意识地挠着,转头看向小屋:“怎么这么慢啊?”“娃娃音”的假声,快要转变为烦躁的真声了,通常,这种发声转换就是她即将发怒的前兆。

  他双手捧着手机,大拇指猛烈地抽动着。

  “终于……”她仍旧看着那个方向,松了一口气,却又不失埋怨,仿佛是一个情感饱满的现场转播记者,不肯放弃她唯一的听众。而这听众趁她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抬眼,瞥见女服务员端着托盘,从小屋出来。

  就在他收回眼神的瞬间,现场记者的声音又提高了:“咦?怎么先给他们上了?”

  这话像是按了一个开关,他迅速抬起头,看见女服务员在分岔口拐了个弯,端着托盘笑嘻嘻地朝那桌白人老夫妻走去。“谁?”他问。

  她立刻抓住了他的反应,或者甚至,她早有预料,于是恢复了假声,像在告状一样:“你看呀,明明是我们先来的,怎么先给他们了?”

  “是吗?”他的颓废和沉默都消失了,腰板直起来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服务员走过去,放下一个盘子。“好像就是咖喱鸡。”他说。

  “看着像。”她说。

  他们都定定地盯着。女服务员笑盈盈地夹起托盘,看着那对白人老夫妻。“你确定是我们先来吗?”他说。

  “确定啊,我们来的时候这儿还没人呢。”

  他将手机扣在桌上,狠狠地吐出几个字:“殖民地!”然后伸手笔直地一招。

  女服务员离开了那桌,正要走向小屋,看见他招手,一个急停,拐了过来。她轻快地走着,经过了许多蓝白色太阳伞和白色塑料桌、红色塑料椅。这条路能有多长呢,十米?二十米?三十米?他们沉默地等待着,好像等了很久。她蜷进塑料椅子,看见他身体内的愤怒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,越来越满,等待着爆炸的那一刻。远处,夕阳趴在辽阔的海平线上,长长的粉色光焰随水波颤动,紫色和橙色的光芒染遍半个天空。这是她的男人,她想,再怎么样,终究还是她的男人。

  

  她和他是中学同学,大学考到了同一座城市,却很少见面。研二那年,在暑假回家的火车上,她提醒邻座的男人iPad声音放小一点,男人看着她,什么也没说,大拇指在iPad上一按一按,声音更响了。她正准备提高音量跟他大战一场,后面座位上有一个人站起来,他又高又壮,声音低沉浑厚:“嘿,哥们!”看iPad的男人回头仰望着他,还是没说话,大拇指又一按一按,声音变小了。那是她最初爱上他的时刻。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,他的大手按在椅背上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。这么巧的吗?她说。有一些新的东西冒出来,竟让她忸怩起来。

 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那么自然。她是一个出色的小镇做题家,从小她就明白,只有考试,上大学,才能走出小镇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而这一切,都只能靠自己,张牙舞爪,心思计算,一刻也不能松懈,包括一张火车票,包括火车上安静地睡一觉。可是那一刻,她突然觉得,她累了。回到学校后,她放弃了保送博士的资格,也没有去当时最抢手的外企,而是去一家国企做了行政。稳定,清闲,以后生孩子产假也有保证。而他当时已进入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外企,有房有车。在上升的时代里,他们是一对皆大欢喜、富足无忧的年轻夫妻。社会像个大卖场一样展开,她常常不看价签,直接将商品放进购物车,仿佛这样可以补偿过去清苦的做题生涯。尽管厨房装修得很漂亮,但他们很少做饭,而是喜欢去各种风味的餐厅,尤其是她,练就了挑剔的眼睛和精细的嘴巴,那不是单纯来自感官,而是对一整套标准和知识的学习,她似乎是把荒废的做题能力用在了品评美食上。他们就像一对美食鉴定官,她负责鉴赏、发现问题:红酒的储存温度不对,汤的火候不够,菜的原料不地道,甜点则太甜……而他负责用浑厚的声音叫:“服务员!过来一下!”这样,她得到了好的服务,他得到了面子,而餐厅在他们的帮助下提高了服务质量。妥妥的共赢。

  当然,像所有新兴的中产阶层一样,他们最爱的还是旅行——出国旅行。

  今年,因为他创业太忙,整年都没能出国,年底时,在她的坚持下,他们决定找个海岛休息一下。不要去那些中国游客很多的地方,她说。对,他说,感觉跟没出国似的。在这些方面,他们是很契合的。最后,她翻了一整本Lonely Planet,挑中了狮子岛。

  狮子岛上并没有狮子,据说是一个欧洲探险家乘船经过这里时,迎面看到岛上一面光秃秃的悬崖,四周绿荫扶疏如同毛发,为了向水手们炫耀,他喊出了自己曾在非洲草原上猎杀过的猛兽名称。于是狮子,这个岛上不存在的动物,就成了岛的名字。由于距离首都很远,往返不便,所以旅行团不喜欢来这里,Lonely Planet上说,只有那些真正懂得旅行、有探险精神的人才会来狮子岛。

  代价就是,路程很长,他们坐了五个小时飞机,又跳上一艘破旧的渡轮。潮湿的甲板上散乱地堆着绳子和橙色救生衣,中间十几排塑料座椅,凹陷处都停着一汪水。自然,没有人坐下,人们靠在船舷上,看着大海,随着波浪轻轻地起伏。

  你看。他兴奋地捅捅她。她明白他的意思,除了他们,船上都是白人。船舱里仅有的干燥处,在他们时髦的行李箱旁边,放着许多风尘仆仆的登山包,像沾满面粉的饺子滚在一堆。甲板上,有穿着桃红色浅蓝色防晒衣、皮肤松弛的老夫妻,一群青春期男孩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,男孩们的眼神总是瞟到船舷边,那里站着一个女孩,挺拔美丽,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孤独。她看到他的眼神也在往那边飞,于是捅捅他,你喜欢这样的吗?他故意左顾右盼着,谁?你说谁?少来,你脸都红了。她推搡着他。他梗着脖子说,也行,要不娶个二房?她用拳头捶他,像刚恋爱时一样,说着,你敢你!心里却想起自己刚上大学的时候,也曾像女孩这样,背着登山包独自旅行。她有一点怀念那样的自由,不过,也就是一点,相比起来,她更喜欢现在。她不想再住青年旅店,也不想担心随时到来的骚扰了。她想和他一起,住五星级酒店。

  但是一到这家五星级酒店,她就感觉不太对。首先,所有的白人游客都办好入住之后,才轮到他们。其次,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,但是总觉得前台的女孩对白人更热情,看起来更开心,更殷勤,笑容开得很大,整张脸像朵牡丹;而对她,却像一片柳叶一样,嘴角不得已地挑起来。护照,劳驾。信用卡,劳驾。就是这样。正当她回头张望,想看他在哪里的时候,女孩微笑着抬起头说,抱歉,您的信用卡没有通过。为什么?她问。他们以前出国也用这张卡,额度三十万,不可能有问题。女孩仍然微笑着,抱歉,您还有别的卡吗?还好,她准备了现金。当她把那些崭新的绿色钞票递过去的时候,没有忘记提醒说,你们的系统太落后了,应该升级。女孩微笑着说,非常抱歉,这是你们的房卡。她想,女孩一定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。这时,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了,手里捏着一打旅游宣传单。

  走进房间,一放下行李,他就把宣传单铺在床上,仔细读着上面的英文。她却停在屋子当中,说:“你有没有发现,我们的别墅是离海边最远的?”

  “是吗?”他从宣传单里抬起头来,左右张望,好像在穿透墙壁寻找大海的方向,却又很明显地心不在焉。

  一些说不清的心烦意乱,让她想着,算了。旅行就是这样,最好的部分是事前的筹划和事后的回味,旅途上都是烦恼,永远如此。再说,不在海边也好,太潮了,这栋木屋面对一座花园,修剪整齐的草坪,鹅黄色的鸡蛋花,水池很蓝,像宝石一样,也可以了。她打开行李箱,拿出洗漱用品和衣服,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:“你看好了没,明天想玩什么呀?”

  他逐个念着那叠宣传单:“滑翔!摩托艇!潜水!海上跳伞!……我每个都想玩!”

  “天哪,听起来都很危险啊!”像是抱怨,却又很明显被他的快乐感染了,她说,“我们不能就美美地坐在海滩上晒太阳吗?”

  “那有什么意思?”他大笑着,“你看这个!”宣传单上,一个男孩像猴子一样吊在绳索上,咧开嘴巴夸张地笑着,上面两个单词:Jungle fly(丛林飞跃)。

  

  Jungle Fly。想到这里,她才发现,原来手指缝里不是蚂蚁爬过,而是起了一片细小的红疹,并渐渐蔓延到了手背。她轻轻摸着那片针尖一样凸起的小粒,心里想,这是哪里来的?太阳晒的,还是那个手套?对,应该是手套。

  在山下戴上黑色攀岩手套时,她就觉得很不舒服,因为手套里有汗湿的感觉,很明显是上一拨游客刚刚用过的。这时教练问,你们以前有没有玩过jungle fly?她摇摇头。他却兴奋地说,yes!黑色手掌握了又张,张了又握,互相捶打着。Yes?她问他,什么时候?我咋不知道?他神秘地笑笑,没事,待会你走前面,我来保护你,这个很容易的。

  一开始的确很容易,就像商场里的儿童乐园一样,他们一队八人,沿着一段倾斜的绳梯走上去,就这样离开地面,靠住一棵树干,再走一段绳桥,到另一棵树。站在一块木板上,她低头看去,地面上的杂草和脚印都清清楚楚。是不是?我说很简单吧?他从后面跟上来,在她身边说,咱们可不能输给这帮老外!这时她前后看看,才发现一队八人,除了他们,倒有六个白人。

  很快,她就顾不上多想了,因为真正的攀登才刚刚开始。前面出现了一段垂直的绳梯,教练先示范,然后指挥他们循序上梯:OK!Go!Wait!……Go!”在她之前的三个白人女孩,身体强壮而动作熟练,手脚交替,很快爬了上去。她随后跟上,全神贯注地攀行,登上去,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,渐渐钻入茂密的绿色树冠。

  走过一段绳桥,停在木板上,教练说:Wait!”于是她第一次停歇下来,往下一看,突然感觉一阵晕眩,地面旋转着往下掉,掉得很深很深,原来不知不觉间,她已经腾起在半空中,木板就架在一棵极高的树干边,除了树干与脚下的木板,此外一无依凭。丛丛的树冠很密,风从树叶中吹来,沙沙作响,有一种很空很寂静的感觉,远远传来一阵笑声,大概是那三个女孩,已经往前攀缘了。她小心翼翼地转身,朝后面叫道:“快来呀!”却看见教练站在旁边,一脸的不耐烦。顺着教练的眼神看去,才看到他,两手两脚张开了一个大字,攀在绳桥上一动不动。说一动不动也不对,事实上,四肢还在朝着四个方向疯狂地摇摆,像被蜘蛛俘在网中的虫子一样。她吃了一惊,又有些好笑。她一直以为他很强壮,没想到在丛林中,他庞大的身躯显得如此笨重。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,他突然奋力挪动一只脚,向前踩去,没想到一脚踩进洞里,人失去平衡,跌倒在绳索结成的网中,一条腿还插在网眼里。

  教练是一个黝黑、矫健的年轻人,他没有理会她的尖叫,简单而严厉地指挥道:Don’t move!Wait!”等他停止挣扎,身体完全地安静下来,教练又说:“Now move your Legs!Wait!”他每动一下,绳桥就是一阵疯狂的摇晃,于是一步一等待,按照这样的节奏,他站起来,往前走了。似乎过了很久,教练一伸手,用力将他拉上木板。她刚想出发,教练伸手将他们拦住:“Wait!”跟在后面的是两个白人小伙,他们很快地走过绳桥,继续前行了。最后一个白人小伙显然也是生手,他竟然穿着白色衬衫,但这里显然不像办公室那么舒适,他的四肢同样很不协调地在绳桥上乱晃。教练一边盯着小伙,一边仍然拦住他们:Wait!”看着白衬衫蹬上木板、又离开的身影,她转身对他说,你看,这还不如你呢。这话像是安慰,却也带着些不满。他没有回应,只是双手抱着树干,大口喘着气。这条绳桥像是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

  教练终于转身看着他们,说出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,你们想放弃吗?他指了指旁边,那里有一道往下的铁梯。这是途中唯一的出口,现在后悔还来得及,他说,过了这里,就只能走到头了。教练站在半空中就像在平地一样,非常轻松,像很多当地人一样,他有一双很深、很帅气的眼睛。你想放弃吗?她问。他仍旧抱着树,眼神往铁梯上稍了一稍,立刻收回来,抿着嘴一言不发。她撸撸他的后背,像撸一只猫,没事,不行咱就放弃。他却身体一哆嗦,声音都变调了,叫道,别碰我!倒好像她要把他从这半空中的木板上推下去似的。难道他还恐高吗?她想,回头看看那蜘蛛网一样的绳桥,再看看陡峭的铁梯,她像自言自语一样,来都来了,是不是?转头对教练说,继续。你们确定吗?教练瞟了他一眼。确定,她直视着教练的眼睛。好,教练指着前面的又一条绳桥说,沿着这条路走,我在前面等你们。停顿了一下,他看着她说,现在你是教练,你教他。然后,他手脚并用,走过绳桥,迅速消失在密林中。

  “什么?”她呆住了。

  “回去投诉他们。”他嘟囔着。教练的离开,倒似乎让他放松了一些。

  “也可能是我们太慢了,你想过吗?我们太慢了,前面的人还等着呢。”她的怒气有点掩饰不住了。

  “如果我们是白人,他会丢下我们吗?”他反应很快地说。

  她沉默了。四周的树叶簌簌摇动,不知是风,还是有动物穿行。在她的人生中,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处境。她不知道哪种更让她烦恼,是困在一棵树上,还是跟倒数第一困在一起?刚才,在等待他过绳桥时,不知为什么,她突然想起一件事。毕业后,她带着他去看望硕士导师。那时他正在向总公司申请外派欧洲,有可能会成为公司最年轻的高管。她问,老师,您看他能申请成功么?导师是一位独身的女学者,在学术之余,还钻研星座塔罗等神秘术,很多预言后来都应验了,比如她在火车上遇到他之前,导师说,她将有“正桃花”。老师您帮我看看,她装作随口问问的样子,事实上,当然不无炫耀的意思,我是不是可以收拾行李,跟他去欧洲了?她说。导师看看她,又看看他,奇怪地没有看牌,也没有思考,直接地给出了答案,她说,去不了。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,不免有些急了,真的吗?您是怎么看出来的?导师笑笑,当然是运用知识啦。知识?什么知识?她追问。导师站了起来,知识,你还不知道吗?就是所有的知识。这段绕口令一样的对话,让她以为导师是在惩罚她放弃了读博,没想到一个礼拜后,他发消息告诉她,申请被拒绝了。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感到失望。

  也许是为了反击,也许是为了提醒他来玩这个项目是谁的主意,她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再出发,她说,你不是说以前玩过吗?跟谁玩的?他的气息原本已平静下来,此刻又有些急促,心虚又想掩饰地说,没谁。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,随后,她难以置信自己竟说了出来,你不会是在游戏里玩的吧?她说。他的脸腾地红了,那咋了?我也没想到这么难啊!她伸手扶住树干,免得忘记自己是在半空中,她的笑声穿透了树林,扑腾扑腾惊起了许多鸟。真牛!她连名带姓地叫着他,你可真牛啊!

  

  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几岁,皮肤黝黑,什么都圆圆的,圆圆的脸,圆圆的眼睛,圆圆的鼻头和厚嘴唇。刚才点菜的时候,她就是这样睁圆了眼睛:chicken?beer?ok!一脸的淳朴天真。她忍不住回想,女孩对他们的态度到底怎么样?平素敏感的她,却想不出确定答案,一会儿觉得挺好的,一会儿又觉得,不行,好像还是不如对那对白人夫妻。但是,不管怎么样,女孩一定没有想到将要遭遇什么。

  等女孩一站定,愤怒的英语单词就从他的胸腔喷射出来:“我们先来,他们后来,为什么你先给他们上菜?”

  女孩的表现也出乎他们的意料。按照以往的经验,遇到客人投诉,服务人员应该立刻道歉,即使是敷衍的推卸责任,也是一种合理的反应,可是女孩什么也没说,只是笑容瞬间消失,后退了一步,眼睛瞪得更圆了,像个滑稽的娃娃肖像。

  场面变得尴尬起来。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种尴尬,因此用力一拍桌子,更加大声地说:“我们,先来,他们,后来,应该先给我们!懂吗?”

  女孩原地弹跳了一下,摇着手里的托盘,又退后了一步,显得更加惊恐,也更加滑稽了。

  湿疹好像会生长似的,从手背爬升到手臂。她克制不住地挠着,心想,她年纪太小了,简直是童工,成熟的旅游地不会有这么小的服务员。而他的身体,大概只有在丛林里才会是一个负担,在平地上,没有人会忽视他的存在。大约这也是原因之一,让她越来越离不开他,甚至只是想到他,就已经很有安全感了。只是,经过了昨夜和今天的旅程,她心里有些不确定了。

  “算了。”她说。

  他却立即伸出一只手,像是阻止她说下去,又像是把她推开。怎么了?你处理得好吗?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讥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她没有说出口。他没看她,甚至像是故意不看她,眼睛仍旧紧紧盯着女孩。在他的眼神和表情中,她看到了一种她很陌生的东西,仿佛他决定将所有的挫败和狼狈都在此刻转化为残忍,发泄在这个至多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。

  气氛无声而压抑,像是在玩谁先动谁就输的游戏。她曾在网上看过,驯狗的时候,为了让狗明白谁是主人,驯狗师要和它对视,直到狗转移视线,表示屈服。眼前的场景有些相似。有一瞬她甚至觉得,如果他手中有鞭子,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挥向女孩。也许只有几秒,也许过了很久很久,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,女孩先动了,她圆圆的眼睛眨了一眨,瞬间停满泪水。然后,他动了,身体往后一靠,肩膀松了下来。女孩没有挪开眼神,却又努力睁大眼睛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他突然笑了笑,抬起手,手背朝上,轻轻挥了挥,那动作相当优雅,有如一个老练的主人。而他的眼神也变得松弛,自信。女孩倒退了两步,迅速跑开了。她也动了,她转头看向女孩逃跑的方向,女孩一边跑,一边用手背抹脸。远远地,白人老头正笨拙地用筷子搛起一块鸡肉。这里发生的小小戏剧,他们一无所知。

  

  感觉跟过了一年似的,他们终于走出幽暗的树林,眼前霎时一亮,阳光白花花地洒在一片空地上,远处,绿色的群山肩膀靠着肩膀,共同怀抱着一个深深的山谷。山谷之上,一条黑色的绳索贯穿长空,直插到对面的崖壁。索道!她欢呼起来。

  欢呼当然是因为渡过了艰难的攀爬。刚刚的那段路,最难的不是攀爬,而是压下自己的不耐烦,像哄一个小孩一样,对,就这样,很棒……让她想到小学时,老师让她辅导同桌的作业,同桌是一个又高又壮、像马一样的女生,很简单的题目,同桌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对。这样,这样,懂了吗?她说得嘴都干了,同桌还是咬着铅笔一声不吭,于是趁老师看不见的时候,她用力在同桌厚厚的背上捶了两下。现在,她带着他走出了丛林,而且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心事和感受,她想,我真的是长大了。

  欢呼的另一个原因,即使她意识到,也不一定愿意承认——索道边站着一个黝黑、健壮的男性。霎时间,她忘记了他弃他们而去的不职业行为,也忽视了教练脸上不耐烦的表情,走过去问道,对不起我忘记了,教练,你叫什么名字?教练愣了一下,像是完全没想到似的,满脸戒备地回答,阿莫德。阿莫德?她重复着,这是什么意思?是太阳的意思,教练向天上指了指。但太阳不见了,它已熔化在天空之中,只能在阿莫徳黑色的眼睛中看得到。她说,所以,太阳,其他人呢?太阳指了指索道那边,都走了,回去了。哇哦,她说,连那个白衬衫也是吗?她比划着,模仿白衬衫四肢不协调的样子。太阳终于笑起来,长长的睫毛制造着小小的阴影。

  在他们谈笑的时候,不可能看不到他。他走出树林之后,迎面看见索道,像见了鬼一样,脸色更苍白了,一屁股跌坐在尘土里。

  所以,太阳,她说,这是最后一步了吧,过去就结束了,对吗?对,太阳点点头。她转身对他说,听到了吧?最后一步!坚持就是胜利!

  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,从他的角度看去,正好与黑色的索道持平。我不行了,他喃喃自语。太难了,对他来说,她说。太阳说,其实非常简单,你看。咔,咔,他把安全带扣进索道上的锁具,双手握住锁。看,他说,然后紧跑几步,双脚用力一蹬,蜷起身子飞了出去。哒哒哒哒哒,锁一寸一寸错过长长的索道,带着太阳飞走了。

  最后一步了,你最爱的索道,她说。

  他不可能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冷淡和讽刺,停了一瞬,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,靠。

  她同样被他声音里的一些东西击中,回头看着他。她想跟他说,别装了,我都知道了,存款没了,房子抵押了……她昨天晚上一夜没睡,从手机里拼出这些信息,最终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等回去再说,不能破坏完美的假期,这必须是个完美的假期……愤怒和委屈让她嘴唇颤抖,她几乎克制不住想说,我知道了,我都知道了,她在心里呐喊着,但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瞪着他。还有最后一步,还有一道黑色的绳索。

  哒哒哒哒哒,太阳飞了过来,他像一个轻功高手一样跃上平地,说,很简单,OK?他往他们身上扫了一眼,似乎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的变化,犹豫着,问道,谁先来?

  她走上前去。刚才她的注意力全在两个男人身上,这时才注意到索道的真相,这里是万丈深渊。太阳,如果我掉下去的话,会死吗?她问。太阳帮她挂上安全锁,深深的眼睛离她很近,他用一个情场老手的声音说,你不会掉下去,你会变成一只鸟。然后轻拍她的肩,走吧!她深吸一口气,助跑几步,用力一蹬,然后感觉脚底一空,人往下坠,无边无际的恐惧占据了身心,她大叫起来,啊——下坠的恐惧仿佛把心提上去,随即又催生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愉悦。她继续大叫着,这时仿佛不再是发泄恐惧,而是庆祝自己孤身刺入天空,又完全地被风接纳,气流从身边游过,山谷似乎是活的,身下层层叠叠的绿树,纷繁地变化着,欢迎她,吸引她。世界这么大,这么美丽旷净,只有她一个人在飞翔。就那么几秒,她大叫着,被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包裹着,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愤怒和挫败,直到对面的山崖撞上来。她学着太阳纵身一跃,踉跄几步,站住了。

  远远地,她看见太阳帮他挂好安全锁,双手吊起来,叮嘱着什么。他一定很害怕,她想。隔着山谷与索道,她恢复了一些温情和爱意。他有他的好处,他的工资卡从来是上缴的,那年申请外派失败后,作为补偿,他带她去欧洲玩了两个礼拜,回来之后,他找到一笔投资,开始创业,他总是说,等下一轮融资到位,他们就财务自由了,从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……到底什么时候自由呢?她有时会问他,他总是说,快了,已经和李总谈好了,放心吧……昨天等他睡着,她打开他的手机,才知道新一轮投资一直无法到位,李总,上次的融资计划我又修改了一下,您看要不要我当面向您解释一下?绿色的消息框说。李总不回。还有张总,王总……有人建议他收缩业务、降低成本,他不同意,再撑一撑,他在公司群里说,我一定会找到新投资人的。所以为了发工资,他抵押了房子,连信用卡都透支了……昨天晚上,她睁着眼睛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,离开吗?不行,她已经无法想象身边没有他了,独自一人生活?这太夸张了。可是留下来,又该如何填上这个人生中的大窟窿?还能维系现在的生活品质吗?……她看着他睡着的背,像一座小山那么厚,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,自己竟对他的生意一无所知。就像此刻,他对她的内心也一无所知。

  远远地,他助跑了两步,“哒哒哒”,安全锁摩擦着绳索,伴随着重力,将他迅速地带离那边的岩壁,向这边驶来。又重又快,沉沉地坠着绳索,他的脸从远到近,从小到大,几乎是向她冲了过来。

  想到即将面对的未来,她有一股冲动,想要尖叫一声,转身逃离,离这张脸庞越远越好。但还没有等到她跑开,他就慢了下来。正如太阳说的,索道两边有落差,一高一低,从高处出发,人才会借着重力滑翔,可是快要抵达终点时,索道的弧度会拉到最底,这时人需要伸出双腿,利用惯性往前跃上平台。但是,不知道为什么,快要到底了,他还没有往前跃,安全锁吱吱扭扭,一点一点,停了下来。他像醒过来一样,扭动身体,努力伸出双腿,但已经来不及了,他没能够到平台,反而被向后的作用力一带,往后悠了一点,离她更远了。

  山谷里有风,她清楚地看见他的头发已经汗湿了,眼睛里都是血丝,风微微地转动他的身体,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。安全锁带动他的身体旋转着,直直地往下坠,就像被拷打的犯人一样。即使如此,他仍然在徒劳地、微弱地往前摆动着双腿。

  她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暴怒,大叫道:“跳啊!你这个笨蛋!你为什么不跳?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笨啊?什么事情都做不好?我怎么这么倒霉啊!……”

  咫尺之外,他好像用尽全力在说着什么,但传出来的声音非常虚弱,呜咽一样,隐隐约约很像是:“老婆,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
  慌乱中,她擦了一把眼泪,在那旋转着的身体里,那双曾经大而明亮的眼睛里,似乎第一次有这么多内容,绝望,恐惧,脆弱,慌张,也许她看错了,但如果没看错,还有一点恨意。

  在太阳飞过来之前,在那天旋地转的一瞬,她心里升起万千念头。其中之一是,黑色的绳索支撑不住这样的重量,终于裂开了,他像一个松果离开松树一样,沉沉地坠入山谷,在谷底厚厚的落叶上激起“噗”的一声。从此世界安静了。

  

  菜很快上来了。仍然是那个女孩。

  他一直盯着她,似乎想跟她确认什么。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暴力过后片刻的后悔。也许他像她一样,想知道女孩到底有多大。但是女孩一直低着头,没有说话,也没有笑,黑色的手将一个又一个盘子端上桌,咖喱鸡,春卷,虾饼,虾酱空心菜,炒米粉,齐了。她夹着托盘退下了。

  他夹起一个虾饼,说道:“这种地方就得教育,是不是?不教育,能这么快吗?得让他们知道,现在不是以前那年代了,不能光伺候白人老爷了……”

  仿佛是为自己辩解,他越说越多,振振有词,却不知道在哪里停下来,就在他的声音快要露出一点绝望和虚弱的时候,她突然说:“你得裁掉一半人。”

  嚼着一嘴虾饼的他呆住了,好像是在说,什么东西?你知道了什么?但又不敢出口。

 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冷静:“我的意思是,你刚才做的是对的。”

  “真的吗?”他被她弄糊涂了。

  “当然,”她又想到了太阳,他双手握住索道,交错前行,不时腾出一只手推他,那一步的距离,竟推了好久,才到达简陋的平台。太阳满脸都是汗,从他身上卸下装备,看了她一眼,就离开了,那眼里似乎有些同情,而那同情竟是那么伤人。“我们花了钱,可不能买气受。”不过,那还不是重点,从昨天晚上以来,她一直在用尽所有的力气盖住心里裂开的大洞,以至于刚刚才闪现出这个念头,她柔声说着:“所以,我觉得你刚才特别棒,特别果断,这就是我认识的你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看着他的脸舒展开来:“你要记住这种感觉,回去裁掉一半人。”

  他的眉头又皱起来,显露出不太高兴的样子,就像一个不愿去学校的男孩一样。

  她继续说:“要是你不行,我去你们公司裁。”

  像她预料的一样,他立刻回答说:“我怎么可能不行?”

  她笑了,越过桌子握住他的手,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娃娃音:“你不要忘了,你是老板,不能太好心,会被他们欺负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的语气有些生硬,似乎有些后悔做出了刚才那个承诺。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手,大叫一声,像是终于有机会把话抓在手里: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
  她把手抽回来,淡淡地说,没什么,大概过敏了。

  他停了一秒,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:“这样,明天不玩了,我们就好好休息,美美地坐在沙滩上。”

  她做出欣喜的样子说,真的吗?但又大度地说,没关系,还是可以去玩的,他想玩什么都可以,她愿意陪他,只要涂点药就可以。

  “你带药了?早说啊!”他的眼里又亮起来,身体往后一仰,是如此容易,就恢复了快乐的心情,“看着吧,明天我一定要报仇雪恨。”

  随后,他们谈起了这里的菜,还可以,她说,然后又谈起了海边的房子贵不贵。

  她轻轻抚摸着左手背上针尖一样的疹子,像春天地上冒出密密的笋,担心它们会一路蔓延,直到全身。夕阳已经落下,海变得很深很静,月亮从山上升起,路边的灯亮了,人们穿着游泳衣从海边回来,落了一地的沙子。这是出发前她曾梦想的场景。

 

(责任编辑:李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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